火焰蓝:响水滩洪水中的生死营救

  截至8月12日上午 8时,鄱阳站水位19.82m,依然处在警戒线m)以上,鄱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启动的防汛三级应急响应还在继续。

  自6月28日以来,这里连续受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影响,加之长江加大泄洪流量引发的顶托作用,鄱阳湖及其支流逐步逼近警戒水位。

  6月30日、7月1日,鄱阳县水文和气象部门接连发出预警。按照以往经验,担任鄱阳县消防救援大队代理大队长的陈同录意识到今年的汛情非比寻常,与大队教导员商议后,快速组建“湖城卫士”青年突击队,由陈同录担任突击队队长,舟艇装备全面检修,人员全部到岗,全体指战员纷纷递交请战书,按下红手印,大队全方面进入防汛一级应急响应状态。

  7月7日,地处鄱阳县西北部的响水滩乡预计降雨量将达到700毫升。这里地势狭长,处于一个山坳之中,一条响水河穿境而过,是鄱阳湖重要的泄洪通道。鄱阳县前置点防汛指挥部提前作出预判,这里也许会出现险情,要求派队前置备勤。

  当晚9点左右,陈同录接到任务后即率队出发,19人组成的“湖城卫士”青年突击队,携带三艘冲锋舟、一艘橡皮艇,冒雨奔袭至响水滩乡政府前置备勤点。

  7月7日当晚11点左右,突击队到达响水滩乡。雨一直没停,每隔一小时,陈同录都会起来看一眼河堤漫水的程度,到凌晨3点多,他觉得“水应该漫不上来了”,开始躺下休息。

  7月8日早上6点,乡里来电话,上游河岗村有一家四口被困。询问过乡干部之后,陈同录得知这里距离救援地点不过五六公里,平时开车也就十几分钟,再加上救援时间,橡皮艇一来一回 ,“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于是大家早饭也不吃了,水都没喝 ,8名队员开车携带一艘橡皮艇立马出发,“先去完成一个简单任务”。

  驱车行进途中,路面逐渐被洪水淹没。陈同录决定留下驾驶员和两名队友在此接应,其余5人加上带队乡干部,6个人乘着橡皮艇,向河岗村方向逆流而上。

  在乡干部的引导下,陈同录和队员们找到了4名被困人员,并将他们安全转移。之后,他率队顺流而下,准备返回乡政府前置点。“前面的30分钟,(水面)可能也就是从脚踝到腰间的涨幅,但是后30分钟,就超出我们的想象了。”此时,距离出发仅过去一个小时,而在陈同录和突击队员们面前的,已是一片汪洋。

  “就看到电线杆,只剩下最上面有电线的那一段。很多房子,来的路上还看得到地基,回去的时候一层已无了。”陈同录回忆道。农村的自建房层高通常能够达到3米3左右,“水来得太急了,就是早上7点到8点的时间段,大概涨了4-5米的高度。这在我的个人救援经历当中,是从来就没遇见过的。”

  陈同录本想率队回去把橡皮艇换成冲锋舟。橡皮艇自重轻,常用于城市内涝、水流平缓间行驶,相比之下冲锋舟的重量、高度、材质、防撞能力、马达配速,都更适用于在急流中快速救援的场合。当时,面对暴涨的洪流,橡皮艇的动力已经不足以与之相抗。

  “但已经回不去了。加足最大的马力,还在不停倒退。”陈同录说,此时他们能做的,只有逆流而上,另谋出路。

  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在脸上,橡皮艇开足马力行进。除了应付随时有可能将他们吸进去的湍流,还要躲避水面上漂浮的大量杂物,从电线、冰箱、洗衣机到面包车,更有成群结队的煤气罐漂过。陈同录需要隔几秒抹一把脸,尽量保证自身能够很好地观察水面,辅助操作手。

  此时,整个响水滩乡已经断水断电,信号完全中断。陈同录和队员们想过先避一避——找一处靠近山体、水流不急的地方停住橡皮艇,等这一波洪流过去。但最后大家都放弃了这个选择。“像这种水位暴涨的情况,势必会有人员被困,这是百分百的,只不过我们不明白他们在哪里。”

  不论是公网对讲机对面的指挥部,还是橡皮艇上的乡干部,没人能收到群众求助的消息,大家无从知道哪里还有被困人员。陈同录和队员们能做的,只能是驾驶着橡皮艇在茫茫洪水中四处迂回寻找。

  “只要看到有危险的房子,我们就去。”他这样形容当时橡皮艇在洪流中的状态,“一叶小舟随浪漂,摇摇晃晃。”

  行进途中,陈同录看到远离村庄房屋密集处,有五栋孤零零的房屋立在一起。这里处于山坳的正中间,地势最低处,随时有被冲垮的危险。橡皮艇开始调转方向,加足马力开过去。

  雨越下越大,想要靠近房屋比想象中更艰难。水流太急,橡皮艇不能顺着水流直接靠过去,只有逆流一圈再与水流方向成角度地缓慢靠近房屋,停在洪水与房屋正面冲击形成分流的三角区域,那里会有回流,水流波动稍缓。

  一靠近,队员们就要人为抓住铝合金窗户或者护栏,靠手臂力量对抗水流,然后一名队员再将牵引绳抛给已经爬上房屋小平台的队友,固定好绳子,人员再进入房屋,将被困群众置换出来。

  在队员徐锴用手机录制的救援视频里,雨点打在头盔、橡皮艇上的声音,洪水的声音,几乎掩盖了队员们的嗓音。“不要动!坐下来!”“下一个!”“下面托住了,不要紧!”“小心!小心!”“往前!不要挡到发动机!”队员们在大雨中一边接力用“扛”“抱”“托”等方式帮助被救人员从平台下到水中的橡皮艇里,一边互相大声呼喊提醒着。

  四位队员置换了四名群众,留在这栋房屋等待,陈同录和操作手再次发动橡皮艇,向地理位置相对安全的河北村罗源组驶去。安全抵达后,心情稍微平复的一家人告诉陈同录,他家斜对面还有一家人被困,橡皮艇再次折返营救。

  朝着几栋房子喊了好长时间,没有回复,队员们只能拿东西敲铁栏杆,房子里这才有人急忙出来挥手。水流太急,橡皮艇再次绕了一大圈迂回靠近被困群众的房屋,一楼已经被淹,陈同录爬上平台固定牵引绳时,这家老人的儿子已经自己撬开二楼的铝合金窗,里面传来老人家的哭声。

  “老太太一直在哭,一直在哭……”陈同录对这位老人印象很深。他记得队员们刚把一家三口从窗户里抱出来,对方就急着要上橡皮艇。

  “他们刚刚亲眼看着自家厨房,就是一间单层的瓦房,已经倒掉了,就更害怕了。”陈同录看到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布口袋,里面装满了治疗冠心病、高血压的药,急忙提醒她用塑料袋把药包起来,然后队员们给三口人穿上救生衣,再次接力抱紧老人,从平台下放到橡皮艇中。

  为了避免从平台下来给橡皮艇造成冲击,临走解开绳子后,陈同录直接跳入水中,再爬上橡皮艇,指挥操作手再次开往河北村罗源组方向安置一家人。

  到达后,老人家的儿子一边帮队员们拉橡皮艇,一边不停感谢,而老太太还在哭。她被队员抱到安全地带,刚落地,就一抹眼泪,转身就要给消防员们跪下。有队员眼疾手快,趁她膝盖刚弯,赶紧一把给她拽了起来。

  “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谢谢谢谢,没有你们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可能就完了’ ……”陈同录回忆说。

  后来,有村民说河北村罗源组有几栋一层的砖木结构房屋,里面都住着人,突击队再次投入战斗。接下来,第4、5、6、7、8……多个救援任务接踵而来,队员们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只有一次次回到孤舟上,闯入茫茫洪水中。

  在罗源组的救援基本结束后,队员们没被泡水的手机,到房屋的高处时开始收到微弱的信号。只要一有信号,微信消息就疯了一样开始弹,里面都是人员被困、等待救援的信息。

  陈同录拉着村干部一条一条核对,前面的地方他们都已去过,直到最后一条显示卫生院有人员被困。当时已是下午1点15分,六人小组顺流赶去卫生院。

  路过乡里的主干道,水流在此处由宽变窄,愈发湍急。小心行进间,橡皮艇因发动机螺旋桨卷到异物,突然熄火,被卡在一根电线杆的钢丝绳之间,瞬间被水灌满。“泼水!!!”陈同录大喊一声,队员们开始用之前在水里捡到的脸盆从橡皮艇里往外泼水。

  为了减轻重量,陈同录抓住固定绳跳入水中,队员徐锴也跟着跳下去,却一下子就被急流卷走了。

  容不得一刻犹豫,陈同录立马往电线杆上一蹬、一扑,拽住了徐锴的衣服,拼命把他往回拉,和队员们一起,把他拉回了橡皮艇。

  “然后我自己被冲走了。”重新复述起这段经历时,陈同录十分平静。此时距这场救援已过去两个星期。虽然因为过度疲劳、感冒、中暑,他戴着口罩接受《中国青年》杂志记者正常采访,但露出的一双眼睛,仍旧锐利,目光炯炯。

  “我当时并不是非常担心我自己,我担心这帮小子跳下来救我。”彼时已经耗尽力气的陈同录被水流冲出去几米,却大声阻止正待慌忙下水营救的队员们:“别管我!”

  “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水性,我有能力自保,但是如果他们跳下来了,我还得反过去救他们。”陈同录想起徐锴不由笑起来,“徐锴……他看着我跳他也跳,他以为这跟游泳池一样的……这可是洪水啊。”

  被洪水冲出两个店面的距离,陈同录开始往店里面游。店里只是漫水,没有水流,他的头顶着天花板, 直到橡皮艇来接自己。

  到达卫生院后,救援人员看到一个老爷爷正坐在围墙顶上等待救援。老爷爷已经这样坐了5个小时,姿势已经僵硬。队员们给他穿上救生衣,发现他的腿麻到无法伸直,“就等于把他整个人保持原造型,抬上橡皮艇。”陈同录说。

  最后一个救援任务结束后,大家把橡皮艇停靠在一栋居民楼边,爬上平台。陈同录第一次没有爬上去。“全身已经累脱力了。”他终于上去了 ,只知道紧紧地抓住固定绳,因为后面还有队员要爬上来,尽管他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不能再动了,再动不了了”。

  此时是下午两点,橡皮艇一桶几十升容量的油,已经跑完了三桶。这支鄱阳县消防救援大队组成的6人“突击队”已经在洪水里奋战了整整8个小时,一滴水、一粒米都未进。乡干部告诉这户人家,突击队员们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刚好厨房在二楼还没有被淹,剩一点面条,居民就给大家烧了几份“盐水煮面”。

  陈同录吃了之后觉得难受,又全吐掉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他向《中国青年》杂志记者回忆道,“就像很长很久,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突然松开了之后,手臂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他回想起自己从早上6点接到任务开始,到彼时瘫在老乡房子的平台上,精神一直是极度紧绷的状态。“因为你想一下,橡皮艇在洪水中飘来飘去,我作为指挥员,我要在前面观察水情,还得拿着桨,把水里的漂浮物拨开,还得给后面的舵手指路,你是靠左边一点还是靠右边一点,前面有电线这些……一刻都不能放松。如果稍有不慎,撞击到啥东西,或者是发动机螺旋桨在洪流当中被卷到的话,一失去动力,我们真完了。”

  躺在平台上,他感觉自己依然在橡皮艇里,随着洪水荡来荡去,被托上来,又砸回水面上,整个人肚子里翻江倒海。

  如今再回想起来,陈同录只觉得这次任务用一艘橡皮艇完成下来,“说实在的,还是蛮后怕的”。他不敢想象橡皮艇一旦侧翻,会有什么后果。救援结束后,他记得还和几位队员开玩笑,问大家怕不怕,大家说:“当时有点怕,就是在橡皮艇里摇摇晃晃的时候。”

  但是大家转念一想,第一家救了4个人,第二家也是4个人……“我算了一下,我们是6个人,就算全军覆没,我们还赚了2个。”陈同录觉得挺划算,“当时是这样想的,反正就已经无所谓了。这后面(救的)都是赚来的,啥东西都抛开了。”

  后来,6个人凑在一起数,这一天谁手上救了几个人,加在一起,最保守地估计了一个数字报了上去——营救23人,疏散78人。

  下午3点左右 ,他带队在昌洲乡中洲圩处理泡泉,直到6点多接到县防汛指挥部电话——地处荻溪村的崇复圩漫堤决口,13名群众被困。他带上5名队员立刻奔赴现场。

  7月8日当天,抖音上有一个视频点击量极高——江西省鄱阳县一栋楼被洪水瞬间冲毁,就是发生在这里。葛亮亮率队到达时已是晚上9点,13名被困群众就站在堤坝上等待着他们。两边距离不过二三公里,他却觉得格外“遥不可及”。

  夜间救援,最危险之处就在于对环境不熟悉,水下全是电线,冲锋舟螺旋桨随时有可能卷到,或者驶入涡流。

  决堤口水流湍急程度非同一般,5名队员加一名当地向导,驾驶冲锋舟开始绕行迂回靠近堤坝。葛亮亮还记得去的时候两根高压电线就悬在自己头顶上,等到置换了8位群众回来时,下面的一根已经被淹,冲锋舟需要在两根电线之间穿过。

  此时,发动机螺旋桨却不慎打到已没入水中的这根线,水上的那根“嗖”的一声贴着头皮就飞了过来,所有人不得不趴在船上躲避。“那根线就在我们头上晃,不趴下我们就全都被打下去了。”

  等到送完第一批,救援队再要回堤坝上救剩下的5名群众时,当地向导已经不敢再上船了。葛亮亮只有让沿途房子里的百姓打起手电筒,或者点蜡烛为冲锋舟指路,岸边车辆大灯打开,回来的时候就朝着车灯的方向走。

  这是面对洪灾,同时执行水域救援任务的鄱阳县消防救援大队两位大队长,同样“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一天。

  第二天上午快10点时,响水滩乡信号通了,陈同录接到乡长的电话,告诉他“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财产损失很大,但没有一个人伤亡”。

  “那时候一块石头才真正落了地。”此时此刻听到这一条消息,陈同录才感觉自己的救援真正结束了,“如果说有人员失踪或者是已知人员受伤或死亡,哪怕救了再多的人,我都觉得这一次救援是失败的。”

  陈同录说,他每次结束任务后会想,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觉得对不起家人,但这只是“后怕”——在真正出任务的时候,他最怕的只有两件事——没办法把该救的人都救出来,或者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其他的都不怕”。

  “因为这样的一个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语言是组织不出来的……”他笑着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成就和功利,一个潇洒的背影留给他们。”

  如今,除了日常训练、时刻待命应对依旧也许会出现的洪水险情,陈同录预计,不久大队将投入灾后重建工作,包括清淤、消杀、洗地……

  逆火而行,逆水而行。火焰蓝,被称为“和平年代牺牲人数最多的职业”,是一种颜色,更是人民生命安全的守护神。